八(1/2)

外祖父突然把房子卖给了酒馆的老板。他在卡那特街上另买了一所宅子,那宅子里长满了草,宅子外的街道却很安静和整洁,并且一直通向远处的田野。

新房子比以前的房子要耐看些,正面涂着让人感觉温暖的深红色。新房子有扇天蓝色的窗户,还有一扇带栅栏的百叶窗,左侧的屋顶上遮着榆树和菩提树的浓荫,十分美丽。院子里、花园里有很多僻静的角落,最适合捉迷藏了。

花园不大,可是花草极其凌乱无序,这太让人高兴了。花园的一角是个矮小的澡塘,另一个角上是个杂草丛生的大坑,里面有一根粗黑的木头,这是原来澡塘烧毁以后的痕迹。

花园挨着奥普西涅柯夫上校马厩的围墙,前面是卖牛奶的彼得洛沃娜的宅子。

彼得洛沃娜是个胖胖的女人,说起话来像爆豆,吵吵嚷嚷的。她的小屋在地平线之下,矮小而破旧,上面长着一层青苔,两个小窗户,注视着远方覆盖着森林的原野。原野上每天都有士兵走动,刺刀在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芒。宅子里的房客都是陌生人,一个我也没见过。前院是个鞑靼军人,他妻子又矮又胖。这个女人从早到晚嘻嘻哈哈的,弹着吉他唱着歌,歌声嘹亮。

只有爱情是不够的,

还要想法找到它。

沿着正道走啊走,

自有收获在前头。

军人也胖得像个皮球,坐在窗户边儿上抽烟,鼓脸瞪眼地咳嗽,声音很奇怪,像狗叫。

地窖和马厩的上面,住着两个车夫:小个子的白发彼得和他的哑巴侄子斯杰巴。还有一个瘦长的鞑靼勤务兵瓦列依。

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叫“好事情”的包伙食房客。他租的房子在厨房的隔壁。他有点驼背,留着两撇黑胡子,眼镜后面的目光十分和善。他不太爱说话,不大被人注意,每次让他吃饭或喝茶,他总是说:“好事情。”

外祖母也就这样叫他了,不管是不是当着他的面:“寥尼卡,去叫好事情来喝茶!”或者:“好事情,您怎么吃得这么少?”

他的房间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箱子,还有许多用非教会的世俗字体写成的书,一个字我也不认识。还有许多盛着各种颜色的液体的瓶子、铜块、铁块和铅条。

每天他都在小屋子里忙来忙去,身上沾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,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。他不停地熔化着什么,在小天平上称着什么,有时候烫着手指头,他就会像牛似的低吼着去吹,摇摇晃晃地走到挂图前,擦擦眼镜。有时候,他会在窗口或随便屋子中的什么地方站住,长时间地呆立着,闭着眼抬着头,一动不动,像一根木头。

我爬到房顶上,隔着院子从窗口观察着他。

桌子上酒精灯的青色火焰映出他黑黑的影子,他在破本子上写着什么。他的两片眼镜像两块冰片,放射着寒冷的青光,他在干什么?这太让我着迷了。有时候他背着手站在窗口,对着我这边发呆,却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似的,这很让我生气。他会突然三步两步地跳回桌子前,弯下腰像是在急着找什么东西。

如果他是个有钱人,穿得好的话,也许我会望而生畏,可他很穷,破衣烂衫,这使我放了心。穷人不可怕,也不会有什么威胁,外祖母对他们的怜悯以及外祖父对他们的蔑视,都潜移默化地让我认识到了这一点。

大家都不大喜欢“好事情”,谈起他都是一副嘲笑的口吻。那个成天高高兴兴的军人妻子,叫他“石灰鼻子”,彼得大伯叫他“药剂师”、“巫师”,外祖父则叫他“巫术师”、“危险分子”。

“他在干什么?”我问。

外祖母严厉地说:“别多嘴多舌的,与你无关……”

有一天,我鼓足勇气走到他的窗前,控制着自己的心跳,问:“你在干什么?”

他好像被吓了一下,从眼镜上方打量了我半天,向我伸出手来,那是只满是烫伤的手:“爬进来吧!”

他让我爬进去,从窗户爬进去,啊,他真了不起!

他把我抱了起来,问:“你从哪儿来?”

每天吃饭喝茶都见面,他居然不认识我!“我是房东的外孙……”

“啊,对了!”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,可马上又默不作声了。我觉着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。

“我是别什可夫,不是卡萨列……”

“啊,别什可夫,好事情!”

他放下我,站了起来:“好好坐着,别动啊……”

我坐了很长时间。看他锉那块用钳子夹着的铜片,铜末落到了钳子下面的马粪纸上。他把铜末放到一个杯子里,又放了点儿食盐似的东西,又从一个黑瓶子里倒了点儿东西出来。杯子里立刻就咝咝地响了起来,一股呛人的烟冒了出来,熏得我一个劲儿地咳嗽,可他却颇有点欣然地说:“怎么样,挺难闻吧?”

“是。”

“这太好了,好极了!”

“既然难闻,那还有什么好的!”

“啊?不见得。你玩过羊趾骨吗?”

“羊拐?”

“对,羊拐!”

“玩过。”

“来,我给你一个灌了铅的羊拐。”

“好哇!那你快拿个羊拐来!”

他走过来,眼睛盯着冒烟的杯子:“我给你一个铅羊拐,以后你别再来了,好吗?”

这实在让人生气。

“你不给我铅羊拐,我也不来了!”我撅着嘴走进花园,外祖父正忙着把粪肥上到苹果树根儿上,秋天到了。

“过来,帮把手!”

我问:“‘好事情’在干什么?”

“它!它在破坏房子!地板烧坏了、墙纸弄脏了!我要让它滚蛋了!”

“应该!”我十分解气地叫道。如果外祖父不在家,外祖母就会在厨房里举行非常有趣的晚会。

秋雨漫漫,大家无所事事,便都凑到这儿来:车夫、勤务兵、彼得洛沃娜还有那个快乐的女房客。

“好事情”总是坐在墙角的炉子边上,一声不吭,一动不动。

哑巴斯杰巴和鞑靼人玩牌,瓦列依总是用纸牌拍鞑靼人的鼻子,一边拍一边说:“魔鬼!”

彼得大伯带来一块白面包,一罐果酱,他把抹上果酱的面包片分给大家,每送给一个人都要鞠一个躬:“请赏光!”别人接过去以后,他要看看自己的手,如果上面有那么一滴两滴的果酱,他就会舔掉。此外,彼得洛沃娜带了一瓶樱桃酒,快乐女人带了糖果。

于是,外祖母最喜欢的娱乐——宴会——开始了。

秋雨绵绵,秋风呜呜,树枝摇曳,外面又冷又湿,里面却是温暖如春,大家紧挨着坐着,气氛和谐。

外祖母特别高兴,一个接一个地讲童话故事。一个比一个好听。她坐在炕炉的炉沿上,俯身面对被灯光照亮的人们的脸。她高兴的时候总会坐上去,还会说:“好啦,我要开讲了,不过得坐在高处!”我坐在她身边,脚下是“好事情”。外祖母讲了一个勇士伊凡和隐士米勒那的故事,故事十分美妙:

从前有一个凶恶的督军高尔康,心狠手黑赛蛇蝎,

满脑子都是坏主意,欺弱压残谬真理。

他最恨谁?

最恨隐士米勒那。

米勒那捍卫真理,扶弱助残好心肠。

督军找来勇士伊凡:“伊凡啊,去杀掉那个老家伙,

骄傲的隐士米勒那!

砍他的头、割他的须

拿肉来喂狗我才解气!”

伊凡得令动了身,一路上苦苦地寻思很沉重:

“事不得已去杀人,上帝定我命如此!”

快刀利刃身上藏,伊凡来到老人前。

鞠躬行礼,忙问安:“老人家身体好吗?上帝可估您安全?”

未卜先知的老人笑一笑,轻启双唇开了言:

“算了吧,小伊凡,笑里藏刀又何必!

上帝无所不知,善恶均在他手里!你来的目的我心里有底!”

伊凡一听脸通红,违抗主人又怎敢,只好抽鞘出刀握手里。

“米勒那,原想这刀不与你见面,背后结果你。

现在祷告吧,最后向上帝行个礼,

为你为我为全人类,我不得不杀掉你!”

米勒那跪地用双膝,对着小橡树行了个礼。

小橡树摇头像在笑,

老人开口道:

“伊凡,伊凡,你别急!为全人类祈祷可是大事情!

等不及你就杀了我,完不成任务主人会怪你!”

伊凡听罢脸通红,夸夸海口气如牛:

“说到做到没折扣,祷告百年也要等。”

米勒那祷告到傍晚,傍晚转而到黎明,

从春到夏,夏到秋,年复一年没有头儿。

小橡树长成大橡树,橡树籽儿也长成了橡树林,

米勒那的祈祷还在进行。

直到今天他还在祈祷,哭泣着诉说人间事,

请上帝给人们以帮助,求圣母施人们以愉快的心情。

勇士伊凡立身旁,宝刀成泥碾成尘。

盔甲衣衫都成了灰,赤身裸体立在原野中。

夏天烈日晒,冬天冷风吹。

蚊虫吸血吸不尽,狼虫咬肉咬不动,

他一动也不动!他不能动,也不能说,

上帝给他的惩罚很可怕。

他不该听从坏人的话,忠于职守要分善恶。

助纣为虐没有好下场。

米勒那还在祈祷,

泪水流成江河海,奔向上帝不回头。

外祖母开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,不知道为什么,“好事情”好像有点心神不安。一会儿摘下眼镜,一会儿又戴上,两只手来回乱动,不停地点头,摸脸,擦额头,像是有满头大汗似的。如果听众中有谁乱动而打扰了外祖母讲故事,他就会竖起一根指头:“嗤……”示意人家注意点儿。

外祖母讲完了,他刷地一下站了起来,来回走着,激动地做着手势:“太棒了,记下来,应该记下来,好极了……”

他在哭!泪水顺着两颊往下流。他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奔走,磕磕绊绊的,很可笑,也很可怜。

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,外祖母说:“可以,您写吧,我还有好多类似的故事呢……”

“就要这个,地道的俄罗斯味道!”

他站在了厨房中间,双手在空中挥舞着,大讲特讲起来,其中有一句他反复地说:“不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,是的,是的!”

突然,他的话戛然而止。他看了看大家,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。

他们轰地一声笑了,外祖母叹息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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